煙的種籽即煙籽,那是去年晚秋時候就已備下了的:農人們特意在煙田里留存了幾株長勢茁壯、葉片肥厚的煙棵不打頂花,這喇叭形狀粉紅顏色的頂花便盛開、傳粉、結籽,并一日一日的變焦變黑,飽滿成熟;煙葉采摘完畢后的騰茬整地時節,先將這幾株結了籽的頂花小心翼翼的從煙棵上折下來,用細繩系了掛于屋檐下面,接受著風吹也接受著日曬,——那頂花上一棵棵序狀的芽苞里面藏著的就是煙籽了。
早在打畦之前,大人們便將掛在檐下的頂花取下,小心搓開芽苞,吹去皮屑,一顆顆紫褐色的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煙籽就留存在了掌心里;再將這些煙籽用一片碎布小心包起,夾在腋窩下面,——白天夾著,晚上睡覺也不丟開,這是因為冬日天氣酷寒,人的體溫可以催發沉睡中的煙籽慢慢蘇醒過來,提早進入生命孕育狀態。幾天之后,煙畦打好,煙籽也被暖得虛軟溫潤,就像十八九歲的姑娘一般含苞待放了,便將煙籽拌著細土(因為煙籽形體實在太小,倘不拌上細土,根本無法撒播),均勻撒播畦內;為了確保適宜生命孕育的溫度,還需用塑料薄膜將撒播了煙籽的煙畦覆蓋嚴實。在接下來的不多幾天里,煙籽就該萌出指甲蓋大小、幼弱黃嫩得楚楚可憐的芽苗了;這頂著兩片三片纖葉、外形酷似芨芨菜幼苗的煙葉芽苗因了光照,因了暖氣,一日日極快的生長著,待到移栽時節,幾乎已有半筷多高了。
在煙籽孕胚、萌芽期間,遇上艷陽高照、溫煦和暖的天氣,還得于傍午時分將塑料薄膜稍稍的掀開一角,以保證畦內空氣流通,陽光普照;傍晚氣溫下降,又得早早就將塑料薄膜覆好。倘有雨雪襲來,更須將塑料薄膜覆蓋嚴實,甚至還須圍上層層麥草,確保不能出現絲毫差錯,不能讓哪怕是一星半點的風吹雪飄進畦內,否則剛剛出生、尚在襁褓狀態的“煙寶寶”們便有可能被凍死。
陽春三月,惠風和暖,正是煙苗移栽的大好時機。煙苗的移栽和紅薯秧苗的移栽時間上前后無差,程序上也頗為相似,因此也就沒有繁文贅述的必要了。不過和紅薯秧苗的栽種也有不同,煙苗栽種必須注意兩個問題:一是煙苗怕澇,所以需在每十行八行煙苗兩側用鍬鏟出尺余來深的排水通道,以防雨季積水;一旦積水,便得迅即排泄,否則煙苗便有可能被水浸死。二是同一塊耕地栽種煙苗的時間間隔決不能少于三年,如果一塊耕地頭一年栽種了煙苗,第二年又繼續栽種的話,在鄧州民間這叫“重茬”;重茬的結果是煙苗大片死亡,剩下的幾株幸運未死,但也蔫頭耷腦,無精打采,于是這塊煙田便絕收無疑了。
在煙苗的生長期需要追肥,需要除草,需要保墑,需要排澇,哪一項活路都是艱辛疲累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勞作。當煙苗長至半人來高的時候,還要掰去煙兒子。人有兒子,動物有兒子,煙當然也有兒子,——煙兒子就是生于煙葉和煙稈腋間的次生苗。幾乎每片煙葉和煙稈腋間都會生出一株甚至幾株蔥郁的煙兒子,如果不及時除去,煙兒子就會越長越大;這漸長漸大的煙兒子一點也不孝順,只會和煙爹煙媽爭搶陽光水肥,進而降損煙爹煙媽的葉片質量。掰煙兒子就是運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力,把煙兒子小心擰去。既要除去煙兒子,又要不影響到和其筋脈相連的煙稈煙葉,這項工作盡管煩瑣,且又頗帶技術含量,需要大拇指和食指協調配合,恰當運力,然而心靈手巧的鄉村孩童們在父母的言傳身教下,還是用不了一個早晨便盡可掌握要領。
還有捉煙蟲。煙蟲約有小拇指大小,碧瑩瑩的蠕動于煙棵間,專門蠶食煙葉;一只煙蟲便可將一大片煙葉咬嚼得遍體孔洞,宛如籮網,這就須得將其生擒活捉,為煙除害了。捉煙蟲的時間一般放在清晨,這時候朝露凝珠,空氣潮潤,煙葉恰正肥嫩飽滿,青綠盎然,煙蟲們就從棲息地或者隱匿地鉆出來,肆無忌憚的大口小口的嚙噬著煙葉,卻不想正被早起的農人們捉個現行,——這真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,早起的蟲兒被“鳥”吃啊。捉煙蟲的農人大多腰間系著碗口大小的一只布袋,捉到煙蟲了便順手丟進袋里,預備帶回家中。煙蟲是雞們做夢都在想著的美味佳肴,這種肥肥的肉肉的蟲子,遠比在草叢中尋到的草籽和沙礫好吃;所以早飯時候雞們看到腰系布袋的農人回家,就會立刻咯咯叫著,欣喜若狂的展翅飛奔趨迎上去,這幾乎成了當年鄧州鄉間的一道風景。
然而煙蟲和農人的關系卻是我生你捉,你捉我生,生生捉捉,捉捉生生,子子孫孫無窮盡,辛辛勞勞不消停,農人們一怒之下,于是就打“敵敵畏”“DDT”之類的農藥。打農藥雖然不能收到斬草除根、一勞永逸的結果,但卻畢竟省力快捷高效多了。打農藥的時間大多選在陽歷六七月份萬里無云烈日當頂的正午,這時候金烏飛揚跋扈,氣溫直線攀升,熱得狗都喘不過氣來,藥力自然易于揮發,效果自然出奇的好。試想作為一個農民,當你背著打藥桶、擎著噴頭軋著手柄,親眼看到一只碧嫩肥碩的煙蟲在霧狀藥劑的噴灑發作下,身體掙扎著脫離煙片,跌落地面,然后又痛不欲生的弓縮著翻蜷著的時候,心里是不是會生出一種懲奸除惡的快意感覺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