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回老家,順便走走兒時的池塘,盡管記憶里的村莊已蕩然無存,但靜臥的池塘依舊傳達著節令的信息: 池塘里的水開始由黃變清了,有腥腥的氣息微微沸起。小燕子輕捷地掠過水面,留下一線淡淡的墨痕。池塘邊的草地也漸漸發綠,發軟的柳絲兒迎風飄散。幾朵蒲公英花笑迎暖陽,如同幾只熱辣辣的眼睛顧盼流離。我默默背誦晏殊的詞——“燕子來時新社,梨花落后清明。池上碧苔三四點,葉底黃鸝一兩聲”,剛要想下一句,忽聽得對岸的柳蔭里傳來幾聲嗚嗚哇哇的響聲,尋聲望去,只見一個少年正忘情的吹著一管柳笛。
我走過去,少年倒有點拘束的羞澀。
我問:你吹的什么曲子?
他說:胡吹。吹響就行。
我問:是你自己做的嗎?
他說:星期天。沒啥玩的,爺爺教我做的,給自己熱鬧熱鬧。
我說:讓我吹一下可以嗎?
他說:好做得很,我教你做一根。
我笑笑說:孩子,我原來也會的,只是多年沒做,手生了……
我的時光一下子被柳笛燃亮。陽光忽忽閃閃把我推進五十年前——
柳條兒泛青了,柳皮兒開始松動起來。剪下一枝柳條,用手指輕輕捻動,慢慢地,綠條兒發烏,皮筒筒和白木芯有了間隙,用牙咬住木芯兒,轉圈,來回拉,稍稍一用勁兒,便拉出一根白白的木芯兒,柳皮兒成了一個筒筒,筒筒不能被柳簪兒劃破,否則就漏氣,然后,小心地把筒嘴兒用小刀刮薄,再刻出幾點音孔,潤好嘴兒,運好氣兒,捂住孔兒,一吹,便嗚嗚哇哇響起來,一只柳笛就這樣做成。
童年和少年時候,我經常和伙伴們一起做這樣的玩藝兒。
我們都不懂音樂,只是學著吹簫的模樣兒,手指兒捂著音空兒,基本上沒有音符,隨心收放,沒譜沒調,沒拍沒節,有時,就是一把柳皮筒,長長短短,粗粗細細。長的,聲音尖細,如同小公雞剛學打鳴,吱嘎一聲,生澀而短促;粗的短的,聲音渾厚,如同老母牛呼喚牛娃,哞地一聲,滿村都能聽到。隨意吹來,聲大聲小,時長時短,雖嘔啞噪雜,然自得其樂,竟能把靜謐的村莊攪得雞飛狗叫,牛羊亂跳,就像夏天的蛙鳴,就像秋天的知了,誰也不知表達了什么,其實,也無需明曉,只是那聲音一出,我們都會像屋檐下的小燕子,快樂地飛來飛去。
我們的春天就這樣嘹亮起來。
二爺聽得心煩,銅煙鍋磕在錘布石上,罵道:小鱉子們,都爬過去,都沒有你們這樣心慌人!織布機上的奶奶探出頭,神神秘秘告誡我們:可不能擱屋里吹,吹吹屋里到夏天好長毛毛蟲,你想,你們一睡著,毛毛蟲掉下來,一縱一縱爬到你們床上,鉆進耳朵里,多怕人!
于是,我們又一窩蜂漩進田野。大平原上,麥們剛剛起身,草們剛剛發芽,綠色平鋪開來,一直漫到天邊,有風的日子,會蕩過閃著白光的波紋,成群的麻雀呼啦啦翻飛,嘰嘰蟲禿嚕飛起,尖亮的激流直噴云霄。我們這群孩子,把野草野花裝進籃子里,把風箏放入藍天,把柳笛吹進細細的春風里,把春天放大,把時光放長,把童年少年散進無拘無束的浪漫里……
童年的我們,都喜歡這些發聲的玩具,貨郎擔上賣的菱角哨公雞哨或皮老虎,拿一盤頭發或兩三只爛鞋,就能換一個。它們都會吱扭吱扭發聲,雖然一點兒也不好聽,仍然讓我們樂不疲憊,但也不像現在這些孩子們,電腦手機讀書郎這些玩意兒,一沾就上癮。我們并不寂寞,因為,柳笛一響,我們就像聽到集結號,都在春天的堤岸聚齊,然后一起去上學,打豬草、拾柴火,玩各種游戲。一群一群的孩子,把太陽鬧得明明艷艷,把月亮鬧得忽忽悠悠,把花鳥鬧得熱熱鬧鬧。
我們弄出這樣的聲音,到底是為了什么?現在細想想,就是快樂。我們用自己的聲音,渲染自己的童年時光,用自己的心曲,揮發了生命源頭的能量,盡管沒有任何音樂性,甚至是制造噪音,想說就說,想唱就唱,想哭就哭,想笑就笑,純真無邪,無拘無束,就像山間的溪流,水從高處落下,激流撞擊石頭,呼啦啦跌進山澗,空谷回響,久傳不絕,寂寞的山谷一下子空靈起來。
酸甜的童年,有一聲柳笛,這個世界就值得托付,充滿希望。風吹過的日子,有一絲喧鬧,這個世界依舊鮮活可愛。
我在穿越中做好一管柳笛,在唇上試試,竟還能吹響。還能讓自己發出聲音,能讓心兒盡情飛翔,即使暮年,我們童心依舊!
再回頭尋那個少年,已無影無蹤,忘了問他爺爺是誰,我找他們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