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散步往回走,黑色的天幕廣闊深邃,只有一顆星星掛在東南,一忽兒明亮耀眼,一忽兒又閃閃爍爍地像眨眼睛。突然就想起了遙遠的過去,想起了遙遠的外婆,外婆家院子里我常常遙望的夜空和星星。
有四十年了吧?怎么今夜這顆星星突然出現,突然打開我的記憶,這是外婆的那顆星星吧,外婆,你想我了嗎,你是在想我吧,夜空里你照耀著我,引領我回家。
外婆的村莊是一個小村莊,一二十戶人家,都是一個李氏宗族,大都是土坯房,雜亂地錯落著。村子里樹木高大,村后的大楊樹上常臥著兩只貓頭鷹,它們蹲伏著,悄無聲息,小湍哥常悄悄指給我看,透過斑駁的枝葉能看到它們模糊的影子。偶爾,它們會低沉地叫兩聲,很瘆人。我就很怕一個人從那里過,那里的荒草灌木也足有一人高。
大家都有住外婆家的經歷,我尤其住得久,記得有一年住到年三十,母親才把我接回家。從我記事起,外爺外婆就是老頭老太太了。外婆花白頭發,瘦小,一雙小腳,走路總不忘拾一把地上的柴禾。外婆對我的愛是溺愛,所有好吃的都給我,不論任何時候也不顧忌別人的眼光地偏心于我。
冬天的夜晚很冷,外婆總是把被窩暖熱了再把我放下。有一次外婆以為我在懷里睡著了,就把我放到床上,我嗷的叫起來,外婆趕緊又把我攬懷里,把被窩暖熱才放下我。
夏天的時候,我常常出痱子。一般是在傍晚,腦門上出一層小紅疙瘩,針扎樣癢疼,我雙腳蹦著哭叫。外婆趕緊端來涼涼的井水,一遍一遍地用涼水洗我的額頭,井水帶著地下的寒氣,讓我舒服下來。夜幕降臨,一天的繁星,感覺那時的星星特別多,特別亮。我坐在外婆懷里看星星,外婆教我辨認哪是天河,哪是牛郎織女,哪是勺子星,哪是勺子把,哪是勺子。外婆說天上一顆星,地上一個人,人死了靈魂都變成一顆星星了。怪不得那么多星星呢,世上多少人啊!
夜深了,大家都躺下睡了,我怎么也睡不著,望著夜空漫天繁密的星星,熬煎著,憂慮著。
我要回家了,外婆牽著我的小手送我,一邊俯身撿拾地上的枯枝。秋風來了,楊樹葉子落了一地。母親說:你回吧。外婆在我口袋里塞一塊錢,說讓我買好吃的。走了很遠,我們回頭,外婆還在風里拾柴禾,不住地眺望我們。
隔一段時間,外婆就會想我,讓老表們來接我。艱難的日子里,外婆總是給我一個人做好吃的。最好吃的就是雞蛋羹了,做飯時在碗里打兩個雞蛋,拌上白糖,放進鍋里,水滾開了就好了。又暄又香,幾乎天天都能吃上一頓,母親說那時把我吃得白白胖胖的。而外爺和舅舅們都下力氣干活,卻難得有一頓好吃的。
有一個夏天下大雨,池塘里水都滿了,溢過馬路,不時有泥鰍扭動著身子沖過來。外婆站在那兒,一會兒就捉了好幾條。外婆在路邊摘了幾片麻葉,把泥鰍一包填進了火紅的灶灰里。飯好了,灰也冷了,外婆扒出泥鰍剝開麻葉,一股熱氣香氣冒起來。外婆吹吹熱氣,小心地剝開泥鰍的肚子,把里面的內臟摳出來扔掉,然后撕下一縷帶著熱氣的肉填到我嘴里。泥鰍的肉鮮嫩可口,我站在灶臺前,張著嘴巴,不停地吞咽外婆送上的美食,有時候還有魚籽,也格外好吃。
我上學了,再不能去常住了。有時候星期天母親帶我去一次,外婆總是偷偷給我塞些錢。
彼時調皮幼稚,大家常常逗我:誰最親?我會朗朗念到:外婆第一親,外爺第二親,小舅第三親。三舅好逗我,連連喊:我我……我不理他,繼續念到:大舅母第四親,三舅老末。三舅好管教我,排最后。大家哈哈大笑。
外婆外爺一輩子吃苦受累,沒享過福,外爺七十多還在干農活,在我上師專那年過世。外婆老年后臉上起個包,我一直不知道什么病,直到她去世,那個包一直長著。
我不知道外婆的名字和壽誕,我也從沒為外婆外爺付出過什么。人到中年,突然醒悟,卻早已物是人非,昨日遙遙了。
我在微信朋友圈發了《夜空中最亮的星》,大家以為我怎么了,其實就是想起外婆,開啟了我遙遠的童年記憶。
我們每個人都會變成夜空中一顆明亮的星星吧。我們的親人都在其中,溫暖我們并照亮我們前行的路。生命開端的記憶,竟已經那么遙遠了。